他突然使劲用力睁了睁眼，想起一桩有些联系的往事。
那些已经埋葬在北海深处的往昔，不合时宜地又浮现在他的心头。
当年，南浒北伐，南州侯家从陈河以南的林地部落——祖先是极南林人的南蛮人部族里雇佣了一支千人骑兵。
南蛮派去北海的骑兵统领在九靖之战开始后不久身中毒箭而亡。
继任者，似乎是一个姓关的老将。
当年郭风南还是未入京城的年轻才俊，而郡主娘娘是因为丈夫关沧随军北征，才来到丹王郡度假，和郭风南造下一段孽缘。
这样算来…那个姓关的将军应该是关沧的父亲。
当时杨叔极裹着小白复昼的襁褓，刚刚来到东州不久。
他得知前线战况以及人员配置，其实是因为当时灵南吴家的一个年轻子弟。
在当年癯龙崖下葬吴辙之后，此人只身向南，通过西北道抵达京都九靖。
他在京中逗留三日，但并没有入朝面圣。
恰好，此时的南浒已经发动了西线攻势。他前往北海国西边境投军入伍。
他有本事，而且运气很好，一直活到了最后的九靖之战，并且加官进爵，军勋颇高。
杨叔极在丹王郡见到他，起初是在大街小巷贴满了的通缉令上。通缉北海逃亡将领的檄文介绍上，他一人独占半壁江山。
之后不久，吴家子弟在一个深夜找到了杨叔极住的破工舍。
此时他已经深受剧毒，四重楼修为日日夜夜反噬本体。而南浒在北方的战事正处于大胜阶段，听说一月之内即可攻下北海国都。
原先吴家的年轻主人遍体鳞伤找到他，他逃入南浒已经两月有余，进入丹王郡已经一个月。
自知时日无多，没想到在此遇见了杨叔极，便向他讲述了南浒在九靖的暴行。
他是在大军进攻九靖郭外城的时候逃出来的。
先是包围，城中断粮三月，南浒在城墙外屠俘，一日杀死数百投降战俘。
接着，南浒更多的援军来到，开始冲城。
西城外城是首个被攻破的。而他也是那边的守将。
他们是被一群身着绿甲的骑兵，配合着敌军漫天的火箭，在一个深夜被冲开了城门。
他们不要命的冲阵，粉碎了北海国最后防御的希望。
郭外城是内城的屏障，已经被敌人占据。
在城内有一条宽阔的护城河阻挡其与内城的交界，九靖最严密的把守，包括北海人从西秦人那学习并演化而来的新兵种——冰象军，都恰恰设在西内城门的防线处。
敌军还暂时无法攻入内城。
整个西城保卫战，他们最大的收获，仅仅是在开战三日后的一次狙杀。骑兵统领的项上人头。
但很快被换上的新将领，那个姓关的白髯老者，那个对敌人无比狠辣，对自己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老人，仅仅用了两周，就突破了九靖的防线。
他是在守城的时候身中毒刃，在城门大开之际，趁着混乱一路逃向南方的。
入城后的第一天，南浒其他兵力还没有向西城转移。关统领下令屠城。
两日屠城，他和南蛮骑兵，用最凶残恐怖的手段，遇男则杀，遇女则奸。
年老之人和婴孩竟被虎狼之师烹食。他们还收集男人的牛子，把活生生从俘虏身上割下来的牛子挂在城墙上，挂满一排又一排。
而这些仅仅是屠城暴行中的冰山一角而已。
那是北海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两天两夜，也是野蛮二字在这片大陆上达到力量顶峰的时刻。
暴行罄竹难书，惨不忍睹。
以至于消息传回国内，关老将军竟是受到了厂寺以及都察院三方弹劾，指责他的暴行。
陛下检阅策勋，亲自撤了他的破城之功，功过相抵，不赏不罚。
但也禁止了军部传颂此战的事迹。
以至于在今天，竟是只有很少人知道当年有这么一位将军，率先打开了九靖古老而饱受苦难的大门。
那天晚上，吴家年轻的主人躺在工舍的破床上，说了这些。又迷迷糊糊地说了好多好多曾经吴家的事情。
拂晓时分，小白复昼响起一声哭啼，似乎饿了想要吃奶。
年轻将军瞥了一眼吴辙的血脉，满意而又不甘地合上了双眼，死在了这个破破烂烂的工舍里。
杨叔极只能将他的遗体，带到工舍后山烧掉。
在门客府杨叔极的宅子里，还放着他的骨灰盒。
往事如同一口古钟，清亮而苦涩的钟声，在他的心里荡着，荡着。
钟声戛然而止之际，他也从如梦一般的回忆里醒来。
发现王爷还坐在自己身边，满脸醉相，满面愤懑。白复昼慢慢喝着酒，满脸通红。
由于关统领的事迹被刻意隐藏，杨叔极一直不知道那个暴君将军是谁。
但今天经过王爷这么一说，他敢笃定，此人就是北海郡驸马关沧的父亲，南州侯氏的金龟婿关诸鼐。
他已经死了，但他的暴行会被记住。他那南浒忠犬、侯家恶奴的名声，也会被人记住。
私人恩怨？确实。北海的恩怨，我每分每秒都想要清算。而且不只是姓关的。
不知道王爷您，和姓关的又有什么恩怨呢？
丝毫不知道杨叔极方才的一瞬心中想到了多少事情，大醉酩酊的王爷咬着牙，继续讲着，
“不光如此，关沧这个人嫉妒心非常重。如果…我只是猜测，如果希希和别的男人有关系，那么关沧一定会对她痛恨得要死，他会把一切的错推给她的不忠。”
“从而根本无暇顾及她的情人......甚至很可能会直接谋杀她！”
这话一出，身边两人可真是又大吃一惊了。真是好一个猜测啊！
杨叔极暗自想到：关沧一定与宇文曲有过一段两人都放不下的嫌隙；只有如此，才能解释王爷对驸马无法消解的莫名憎恶。
“无论如何，关沧这人永远逃脱不了嫌疑。只恨西厂和大理寺因为找不到证据，暂时放松了对关府的调查。”
“陛下和宫中似乎也对关沧比较信任。哼，本王读过几车的书，在这种事情上，看人不会不准！就算关沧与此事无关，他也一定会是此案的一个突破口！”
“只是缺了些机会，真正深入调查。”
“郭风南和东海商会要去北海做事，答应我，盯住关沧。本王会尽力帮助你们在那边立足。这种事情，思来想去竟无人可以托付。”
“厂寺本王不熟，皇族暂时无人会质疑关沧，侯氏又与关家如胶似漆。郭风南，古怀仁，你们东海商会，也算是本王的老朋友了。”
这事不好办。捋清关家这一层利害后，杨叔极有意与文昌王爷深入沟通一下。但此时他却皱起了眉头。
因为商会那边，是想和关沧处理好关系并在北海立足；而王爷这边，则是希望他们在北海做事的时候能盯住关沧，并且给他们帮助。这属于完全矛盾的两方。
而单纯论利益来说的话，还真不好拿捏——究竟是这位对北海事务几乎一窍不通的王爷大人，还是那位扎根于北海数十年的关驸马爷更有利用价值呢？
至少从商会的角度看来，柳四爷想要立足北海已久的关沧。
哪怕这人已经成为一个酒囊饭袋。
“本王需要的不是你们的鼎力相助。本王只是需要一个自己的人。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人。那边关于关沧的一切事务，只汇报给本王。”
“完全听命于我。这个人前去北海的首要任务不是为了蛟鳞，是为了查出谋害希希的凶手！”
“你杨叔极是郭风南的人，但商会那边几个舵主又是柳四爷的人。我需要人，但我不愿和别人抢人。懂吗？”
“一旦有了丝毫证据，本王都会变着法子给他关沧闹出滔天巨浪来。”王爷淡淡地说完，举起酒壶，一饮而尽。
杨叔极和白复昼此时对视一眼。彼此会意。
“王爷，白复昼，草民的义弟。未入商籍。愿为您鞍前马后。不久后出行北海，一切听您差遣调度！”